在休息了一個上午之後,聶芹軒提了兩隻竹筐回到肉脯房。他把那只裝了肉的筐子放在木凳上,對鎖在房柱上的歐陽朗雲微微一笑:
「這是牛肉。是我做火邊子牛肉的腱子肉。」
隨後他又指指斜倚在牆壁上的幾塊木板,「這是我剝肉用的松木板。每次用完它們我不洗,我要用木刨子刨一層下來,所以每次用的都是新板子,除了松香味沒有別的雜味。」
歐陽朗雲不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,也不想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,他催促道:
「聶統領,動刑吧。要麼就動刀,砍頭。」
聶芹軒把牛肉放到肉案上,從竹筐裡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尖刀,轉眼間切好一塊兩三寸見方的肉塊,而後在肉塊的邊上切出一片薄薄的引頭,捏一隻竹籤,用力一按,竹籤穿過引頭鋒利地插進木板,把肉塊掛在了松木板上。只見他兩手分握刀把和刀尖,把刀子插進縫隙中擺平,以兩根拇指的指背輕輕夾住那塊鮮紅的肉塊,兩個中指的指節頂著木板,雙手向下用力,穩穩地滑動。那塊鮮紅的肉塊真的像一個旋轉的線團,在他的刀口和手指間均勻地轉動起來。眨眼間,一片二尺多長薄如葦葉的肉條,鮮亮地垂掛在木板上。光滑的肉條上沒有漏洞和漏縫,也沒有留下一點殘留的尾頭。聶芹軒看看歐陽朗雲,用尖刀敲敲竹筐:
「歐陽先生,你還記得吧?那天在會賢茶樓,袁大人也是裝在竹筐裡收回來的。」
歐陽朗雲面帶冷笑沉默不語。
光線很好的房間裡瀰漫著一絲牛肉的腥氣。昨晚經過一整夜的審訊,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。雙方似乎都已經摸透了對方想要說的。再說就是廢話。聶芹軒繼續著自己的操作,又有一條鮮紅的肉條在木板上垂下來。他熟練地抓起釘在肉案旁邊鋼刀用的牛皮條,雪亮的刀子在皮條上辟辟啪啪地打磨著。聶芹軒並不抬頭看那個自己要審問的人,但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:
「歐陽先生,我絕不會騙你的口供。你供,我要殺你。不供,我也要殺你。不是聶某不通人情,是你罪不容恕。謀反暴亂,殺我國朝大員的人,必被國法所殺。」
「我來自首只求一死。我只恨自己今後不能再親手殺敵,早晚有一天我們要殺了這個滿人的國朝和國法。」
聶芹軒抬起頭來盯著歐陽朗雲,用拇指輕輕地在刀刃上刮出響聲,「未必就只有一死。歐陽先生,你是僑民,大概不知道大清朝有凌遲的刑法。凌遲就是千刀萬剮。說一個人罪該萬死,就是說他犯下了該死一萬次的大罪。凌遲之刑就是要讓十惡不赦的人死千次萬次。當年造反的長毛、捻匪和拳匪的首要都是被凌遲處死的。他們犯的是謀反大逆之罪。這刑法雖在五年前被朝廷廢除不用了,可是依你的情形,未必就不能用。你為了報仇把袁大人炸得粉身碎骨。我雖不會做炸彈,可我今天要為袁大人報仇,也該把你粉身碎骨。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。如果你供出同黨,我就成全你,為你堂堂正正行刑,一刀砍頭。」聶芹軒再一次用刀敲敲那只空竹筐,「歐陽先生,如果你還是不供,我今天也為你準備了一隻竹筐,只好讓你和袁大人一樣粉身碎骨。我的刀功你也看見了。不知道你身上的肉到底能剮多少刀?」
臉色慘白的歐陽朗雲回答道:「動手吧。千刀萬剮我寧願一人領受。」
「歐陽先生,我只是想讓你死得明白。你來自首是為了什麼?難道不是為了救那些無辜蒙冤的人麼?因為你輕舉妄動刺殺知府,你們的暴動計劃暴露無遺。我現在是內有預防,外有援軍。如果你們真的暴動了,必敗無疑,只能是白白送死,你算一算這又要死多少無辜者?這些無辜者也都是因為你的輕舉妄動而死的。歐陽先生,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?你為什麼不救他們?為什麼不讓一個已經失敗的暴動胎死腹中?到底誰是你的同黨?到底誰是總指揮?你說出來,只再死你們兩個人,就可以讓銀城免遭戰火。」
「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總指揮。聶統領,你我不必再多說。」
「歐陽先生不瞞你說,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沒有幾天了。我這個已經被裁汰過的老兵,也並不盼著非要和你們打一仗。可我只要做一天國朝的臣民,就得為大清盡職盡責。」
「真可惜天下有你們這些甘做奴才的漢人!」
聶芹軒把刀子舉了起來,「歐陽先生,那我只有成全你了!」
聶芹軒走到歐陽朗雲的背後,用刀尖挑起他的西裝,輕輕一劃,衣服就從中間分成兩半。聶芹軒好像是在熟練地剝下一張人皮,轉眼間,赤身裸體的歐陽朗雲,在自己腳下看見一堆衣服的碎片。這是歐陽朗雲平生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,他覺得自己的自尊心也像那些布片一樣紛紛碎落在腳下,羞愧和侮辱讓他渾身顫抖。聶芹軒轉到前面來,用刀尖撥弄著那根低垂的陰莖說:
「按刑律我該活剮你三天,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,把你渾身的肉全都割淨,最後再去了你的男根。念你是個留過洋的讀書人,我可以先替你去了男根,免得你多受羞辱。可惜呀,不過才和我兒子同歲,年紀輕輕,尚未婚娶,歐陽先生恐怕是連男女之歡也沒有嘗過。」
說著,聶芹軒抬起眼睛來直逼著對手,「歐陽先生,你是想讓我先去男根呀,還是讓我給你留到最後?」
在那個冰冷雪亮的刀尖下,歐陽朗雲的身體顫抖著縮緊起來,皮膚上一層細密的疙瘩驟然傳遍全身。冰冷的刀尖在這個顫抖的身體上平放下來,慢慢地緊貼著細嫩雪白的皮膚劃向身後,停在了豐滿的屁股上。刀尖經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鮮紅的傷痕,猩紅的血順著皮膚疾流而下。深透骨髓的寒冷和尖銳的疼痛,讓那顫抖在明媚的陽光裡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。在他們的身邊,松木板上那兩條鮮紅的牛肉,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晶瑩閃亮,像絲綢一般美麗,鮮艷。
聶芹軒用刀子在那塊豐滿圓潤的肉體上拍打著,又一次提起了兒子,「我做火邊子牛肉一定要用腱子肉,不知道歐陽先生的腱子肉比牛肉如何?可憐呀,才不過和我的兒子同歲。做父母的怕是要恨死我這動刀的人了。」
那天下午,有一聲可怕的慘叫,從安定營的千總樓上毛骨悚然地傳出來,傳到軍營大院明媚的陽光裡。守衛的士兵們轉過眼睛,看看那間他們熟悉的肉脯房。他們沒有聽清那聲慘叫喊的到底是什麼。可是聶芹軒卻聽清楚了,那一聲可怕的慘叫只有兩個字:我——說——!
在叫來書記官記錄口供、畫押按紅之後,聶芹軒對歐陽朗雲抱拳拱手道:「歐陽先生,聶某讓你受苦了。我馬上就替你了結心願。你那封給父母大人的遺書,我一定為你轉交給秀山兄妹,讓他們替你寄出。你救銀城免遭戰火,拯救生靈無數,功德無量。我即便砍了你的頭,也要留你的全屍,行刑之後我一定要為你買棺厚葬。黃泉路上你我後會有期。」
在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,隨著一聲令人戰慄的呻吟,那把用來切割牛肉的尖刀,無聲地滑進了歐陽朗雲雪白的胸膛,聶芹軒輕輕發力轉動刀柄,歐陽朗雲滿腔年輕的熱血,在痙攣中「呼」地一聲噴灑而出,鮮花一般盛開在肉脯房灑滿陽光的地板上。鮮花之上,大睜著兩隻驟然失神的眼睛。這雙眼睛和那些在湯鍋鋪裡被宰殺的水牛們一樣溫順,悲傷。
久經沙場,殺人無數的綠營老兵聶芹軒,不由得熱淚縱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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